第五話 / 小糰

自從收到爸爸的最後一份生日禮物後，心音無論去哪都要帶上這隻小機械人，連睡覺也要抱著它，向它傾訴每一天的心事。漸漸地，它成為了心音無所不談的對象，只有在它面前，心音才能毫無保留地流露自己所有的情緒。

想念爸爸的時候，心音也會把它出來，用雙手愛惜地捧着它，看著它漆黑的大眼睛，彷彿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。心音替它起了一個名字——「Dango」，也叫作「小糰」，因為小糰是心音最愛的零食。

「糰子⋯⋯誰要吃糰子？沒有人過來的話，爸爸就只好全部吃光光了喔⋯⋯」陽太喊著，話音剛落，便立馬傳來兩姐妹的回應。

「我要！我要！」心音和小樱爭先恐後地從房內蹦蹦跳跳地跑出來，一擁而上抱着陽太：「我要糰子，我要吃糰子！」

陽太一手抱起心音，一手抱起小樱，噘起嘴來假裝可憐地說：「你們只要糰子，不要爸爸啦？」心音摟着陽太的脖子，往他的臉頰用力親了一口，「我愛爸爸！不過⋯⋯我也愛糰子」。

惠子從廚房出來，看到桌上的糰子，帶點埋怨地嬌嗔道：「吃完飯再吃嘛，不然你們都吃飽了，我煮的飯菜就沒人吃啦！」

陽太馬上放下心音和小櫻，溫柔地摟著惠子：「沒關係，我們大家一起吃嘛！」

兩姐妹立刻圍在桌前，興致勃勃地往袋子裏看。

「讓我看看爸爸買了什麼味道的⋯⋯是醬油糰子！耶！」

惠子看他們這麼高興，便不再埋怨，也忍不住跟著大家笑起來。

這時小樱清了清嗓子，一本正經地喊道：「先吃糰子，再吃飯！一家人。」

心音馬上接着說：「一家人，日日夜夜，永永遠遠！」

「No the end！」四口子一起叫道。

從小，陽太和惠子就每晚都會講童話故事給心音和小櫻聽，每個故事的結尾都會有這句話：「They live happily ever after, the end」，而兩姊妹就會立即說 : 「No the end!」

話音剛落，小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打開了塑料盒子，拎起一串暖暖的醬油糰子往嘴裡放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。心音也馬上拿了一串嚐起來——溫暖又軟糯的烤糰子伴隨著濃厚的糯米香，包裹在又甜又鹹的濃稠醬汁裏，剛好一口一個，是會讓人感到幸福的味道。

吃到一半，心音突然跑到陽太和惠子跟前，一臉正經地問道：「爸爸，媽媽，人最久能活到多少歲呀？」

「一百歲吧！」惠子隨意地說。

「那爸爸媽媽一百歲離開的時候，我才七十歲⋯⋯你們不就要丟下我自己上天堂嗎？」

陽太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。他看著心音一臉認真的樣子，正準備放進嘴裏的糰子又收了回來。

「放心吧，爸爸媽媽會好好照顧自己。」他溫柔地笑道，「所以，你一百歲的時候，爸爸就會活到一百三十歲，等心音一起上天堂，繼續快樂地生活，永遠都在一起喔。」

「那太好啦！」心音撲到陽太的懷裏笑個不停，似乎對這個答案感到非常滿意。

⋯⋯

心音癱倒在地上，即便身體已經感到非常虛弱，腦海裏的畫面卻像走馬燈般閃個不停。那些記憶實在太過於真實，六年前的畫面彷彿昨天才剛發生過似的。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平淡日常，心音不想忘記，也不會忘記。

「小糰⋯⋯小糰⋯⋯」心音強忍着痛楚，以嘶啞的聲線叫喚著。

小糰頭一轉，縱身一躍，如箭般眨眼便跳到怪人的頭頂。隨著「砰」的一聲，怪人應聲倒下，彷彿被擊中了某個弱點，瞬間失去了反抗能力。

小糰也立即回彈到原位，以半跪著單手撐地的帥氣姿勢站穩後，作勢拍了拍手上的灰塵，便回頭看著心音，微微仰起下巴，一副自豪的神情，彷彿在期待心音的誇獎。此時的心音仍然驚魂未定，被眼前的畫面嚇得不知所措。

沒過多久，怪人便從地上爬起來，受到攻擊後的怪人變得更加狂躁，嘶吼著使盡全力向小糰的方向一拳往下打。敏捷的小糰迅速靠前滾翻成功閃避到一旁，回頭一看，地面已經被砸出了裂痕。

怪人仍不罷休，這次牠抬起粗壯的左腳，以踢球般的姿勢朝小糰一腳掃過去，可是小糰卻彷彿早就預測到怪人的下一個動作似的，毫不費力地從地面彈起，並以肉眼難以識別的速度閃避至怪人右側，同時伸出拳頭往怪人的右臉一捶打去。拳頭雖小，怪人卻被打得不得已往後退了幾步。

緊接著，小糰舉高雙手，在空中劃出「X」的圖案後又把手垂下。一瞬間，小糰的兩臂突然變出兩支小手槍，趁怪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，徑直瞄準怪人的頭部以雙槍同時掃射。槍孔裏射出的並非一般的子彈，而是通體螢光的光彈，而且速度驚人，短短幾秒內射出的光彈竟比機關槍還要多，源源不絕地擊向怪人最脆弱的頭部轟去。

本以為這一招足以將怪人炸得遍體鱗傷，怪人卻突然縱身躍上半空，成功避過一輪掃射。

怪人跳到小糰正上方，以雙拳合十的的姿勢重重捶向小糰。小糰在空中翻了個跟頭，側身閃避到一旁，手槍也快速地往前手臂內自動收起。牠着地後隨即雙腳猛力一蹬，縱身往怪人耳朵位置打下一記重拳。

怪人被這一拳打得面容扭曲，口吐綠色液體，終於不支倒地。小糰乘機拾回心音的書包，一個彈跳便回到了心音跟前。

小糰彷彿看得懂心音此刻的情緒——受驚、疑惑、不解。牠朝著心音點了點頭，伸手把書包拉鏈拉開，跳進書包後又拉上拉鏈，整套動作一氣呵成。心音已經顧不得那麼多，拾起書包拔腿就跑。

回到家後，心音二話不說就衝回房間放下書包，確保房門關好後才回到飯廳坐下。惠子瞥見心音手臂上的傷痕，一下子緊張起來：

「心音，你的手臂怎麼擦傷了？」

心音下意識地把衣袖往下拉了拉，想要遮住傷痕，猶豫了一會才開口。

「剛⋯⋯剛剛回家途中摔了一跤而已，沒事的！」心音故作輕鬆地笑了笑，心裏其實慌得不得了——放學路上遇到的怪人，還有小糰的事⋯⋯心音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向媽媽開口，只好輕輕帶過受傷的事，幸好惠子也沒有起疑。

「心音，都十三歲了，要學會照顧自己才對，怎麼還這麼不小心呢。」

惠子在心音身旁坐下，溫柔地替她擦拭傷口，連聲音也下意識地放輕，生怕弄疼了她。「每次看到你受傷，爸爸媽媽都會很心痛的，知道嗎？」

說罷惠子頓了一下，眼眶不自覺地泛起淚光。她握著心音瘦小的手腕，回想起心音小時候跌傷時，兩夫婦驚惶失措、手忙腳亂的情景。如今，惠子只能獨自承擔一切，萬一女兒又受了什麼損傷，她根本想像不到該如何面對。

心音呆呆看着惠子小心翼翼卻略顯笨拙的手法，也不禁想起小時候跌傷時哭泣的情景。那時候，無論發生什麼事，只要喊一聲「爸爸」，陽太就會立刻出現在她面前，保護她、安慰她，為她解決一切困難。

「媽媽，其實今天⋯⋯」心音欲言又止，最終還是沒說出來。

「其實⋯⋯我沒事了，先吃飯吧！」心音兩手環抱着惠子，「對不起媽媽，我以後會小心，不會再讓你擔心，也不會再像小孩子那麼任性，我不會⋯⋯」

「媽媽知道，心音很乖很乖。我們一定要堅強起來，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，就什麼困難都不用怕。爸爸在天上也會希望看到我們開心地生活下去的⋯⋯」

媽媽抹了抹抹眼角快要溢出的淚水，伸手把心音抱得更緊了些。一旁的小樱也默不作聲地鑽入兩人的懷中，三人抱成一團。

雖然少了陽太，但這一家人的爱仍是那麼濃厚，温馨。

「爸爸一直都教我們要學會獨立和堅強，既然以前做不到，那以後一定要學懂！」心音以堅定的語氣說道。

「我們的心音長大了呀⋯⋯」惠子欣慰地看著女兒們，「小樱，你知道獨立和堅強是什麼意思嗎？」惠子問。

「唔⋯⋯」小櫻歪著頭思考了一會，「不知道。應該就是不哭的意思吧！」小樱一本正經地回答道，又把大家惹得破涕為笑。

心音一邊笑，一邊看向擺在櫃子上的全家福相片，心中百感交集。

「爸爸，你放心吧，我們會笑著生活，你在天國也要開開心心的過。總有一天，我們一家人會再見面的。」

晚飯後，心音突然想起了什麼，朝惠子喊了一聲「我做功課了，媽媽！」，便匆匆忙忙跑回房間。

她戰戰兢兢地把書包拉鏈拉開了一個縫隙，嘗試窺探這個不可思議的小玩具。雖然已經相處過一段時間，但這麼小的一個玩具，竟然可以像人一樣活動，還擁有超常的反應力和攻擊力，甚至從怪人手中救了自己，實在是難以置信。此刻的心音既興奮又害怕，她小心翼翼地把拉鏈完全拉開，嘗試不發出太大聲音，生怕驚動書包裏的小糰。

書包裏的小糰正如倉鼠般蜷縮著身子睡覺，還發出像貓咪一樣呼嚕呼嚕的鼻鼾聲。

「天啊⋯⋯好可爱啊！」心音低聲驚呼道，她從未見過小糰這副模樣，忍不住用手掌把牠輕輕從書包裏抱了出來。

「又會動，又會打，還會睡⋯⋯這真的是機械人嗎？爸爸怎麼會送這麼貴重的玩具給我呢⋯⋯以前都是5000日圓以下的禮物，這次這麼高級，一定超級貴的吧⋯⋯」

心音仔細端詳著小糰睡著的模樣，滿眼盡是愛惜。「不過⋯⋯第一，這是爸爸送給我的；第二，牠救了我一命，那還擔心什麼！」

心音彷彿成功被自己的邏輯說服，頓時把價格什麼的都拋諸腦後。

「而且牠居然可以這麼可愛⋯⋯就當牠是寵物來養吧，還可以隨時保護我呢！」心音愈想愈興奮，「以前想養倉鼠，可是爸爸媽媽害怕；想養貓，他們又怕毛；想養狗，他們又怕臭⋯⋯哼，養什麼都不批准，那機械人總可以了吧！絕對不會掉毛，而且一點也不臭！」

不知為什麼，心音腦內竟然彈出小糰像小狗般蹲在地上大便的畫面，隨即又傻傻地自言自語道 「不不不，牠是機械人，怎麼會這樣呢！」

心音生怕吵醒小糰，輕輕地在手掌上翻轉牠的身體，「讓我看看⋯⋯你是不是該充電啦？」她把上下左右都看了一遍，卻怎麼也找不到充電口，也沒有電池。

「不能充電呢⋯⋯現在的AI玩具應該還沒先進到這個地步吧！爸爸到底是從哪裏買來的啊⋯⋯」

「啊！呵——欠！」小糰醒來，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對溫暖的手掌上。一抬頭，視線則被心音超近距離的臉龐塞滿，幾乎快到貼到小糰的臉上來了。

「小糰，你到底是什麼啊？」心音自言自語。

「小⋯⋯糰⋯⋯」小糰像嬰兒學說話一樣，一個字一個字地跟著念。

「你⋯⋯你還會說話？！」心音嚇得差點尖叫出來，又害怕被媽媽發現，立馬又壓低了聲線，像說悄悄話般神秘兮兮地問道：「爸爸是從哪裏買到你的？是爸爸把你設計出來的嗎？」

「爸爸⋯⋯是？都⋯⋯不⋯⋯知⋯⋯道⋯⋯」小糰搖搖頭。這個問題對小糰來說似乎有些複雜，牠以混亂的語法一字一頓地回答道，字詞之間還夾雜一些奇怪的聲音。

「是你⋯⋯喚醒⋯⋯我。」小糰斷斷續續地說。

「對呀！你之前動都動不了，是我今天把你叫醒了。」心音彷彿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興奮，「那看來這就是命中註定的囉！從今天開始，小糰你是我的寵物啦！」心音用雙手捧起小糰，不停用臉頰蹭牠。

「一言為定！」心音和小糰都傻傻地笑起來。她很久没有這麽輕鬆地笑過了。

心音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，向小糰問了許多問題：

「為什麼那怪人要捉你？」「不知道。」

「是誰把你做出來的？」「不知道。」

「那怪人是外星人嗎？」「不知道。」

「你要充電嗎？」「不知道。」

「那你知道些什麼呀？」

「我只知道你喚醒我之後發生的事，其他東西我都不知道。透過和你對話，我才能學習你們的文字和語言。」

「嘩⋯⋯你已經會講這麼長的句子啦！果然是AI，學得好快呀！」心音對小糰的學習能力無比訝異，她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頂尖人工智能的神奇之處。

「AI是什麼？」

「人工智能呀！嘻嘻，你這麼聰明，很快就會知道了！」心音兩眼放光，完全陷入了小糰未知的神奇魅力之中。

「那⋯⋯你還有什麼厲害的東西可以展示給我看嗎？」

「請稍等。」小糰從心音的手心裏縱身一躍跳到地板上，雙眼散射出光束，像科幻電影裏那樣將全屋掃描了一次，隨後跑到電腦旁，以手指插入USB埠，電腦便啟動了。

螢幕上突然閃爍起無数的文字和影像，快得心音根本來不及看。小糰的雙眼也一起閃爍著，腦袋不停地上下抖動，彷彿在以一種難以辨識的速度瀏覽那些畫面，一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。

數十秒後，螢幕便暗下來，電源也自動斷開了。

「媽媽！媽媽！謝謝你！」小糰跑回心音跟前，緊緊抱住她的腳踝。心音對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感到不知所措，「什麼？我不是你媽媽呀！」

「我已經在互聯網上學會了你們的語言，也大概了解了你們的文明，以及我被喚醒前發生的事。過去兩個月一直都是你在照顧我、疼愛我，也是你把我帶到這世界，所以你就是我的媽媽了！」小糰說。

「好吧好吧，小糰，既然你堅持這麼認為的話。」心音哭笑不得。

「你想知道剛剛襲擊我們的那怪人是什麼嗎？」小糰神秘兮兮地說，眼神中還略帶些驕傲。

心音緊張地點點頭。

「牠是人。」

「人？」心音半信半疑。

「但又比人多了一點東西。」

「我知道，多了個『怪』字！」

對於人類的冷笑話，小糰似乎還沒學會該作出什麼反應，只好尷尬地笑了一聲。「不對！牠身上有一點元素是人類沒有的。所以，嚴格來說，牠和人類高度相似，但牠並不完全是人。」

「哦⋯⋯」心音裝作聽懂了的樣子，但其實一點也沒有聽明白。「那個⋯⋯能不能用初中生能聽懂的語言再講一遍啊？」這個答案對心音來說實在過於深奧了。

「你想去調查一下牠嗎？我知道牠在哪裏，如果你想的話，我可以帶你去找牠。」小糰好奇地問。

「不不不⋯⋯我只是個學生，又不是警察！牠不來找我就謝天謝地了。」心音對這突如其來的邀請嚇了一大跳，「等等⋯⋯你說你知道牠在哪裏，所以牠現在還活著嗎？」

「對，我能偵測到牠仍在東京存活的跡象。」小糰冷靜地回答道。

「那萬一牠又出現怎麼辦？」心音開始擔憂起來。今天的遭遇，心音絕對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。

「有我在，不用怕。」小糰向心音點了點頭，就像今天保護她時那樣充滿自信。

「真的嗎？⋯⋯」心音回想起幾個小時前的戰鬥場面，一切都仍歷歷在目。這麼想起來，小糰高超的戰鬥能力確實足以打敗那個怪人，只不過從今天開始，放學後還是盡量不要在外面逗留比較好。

這一晚，心音在被窩裏和小糰一直聊到凌晨，彷彿一見如故的老朋友。從機械到人工智能，甚至還分享了初中生的功課煩惱，雖然只得到一堆似是而非的答案，但心音也感到前所未有地快樂，畢竟她好久沒有這麼暢快地傾吐心聲了。

經歷過那場災難後，面對大怪獸、怪人這些可怕的東西，心音只能本能地選擇逃避。牠們到底是什麼？日本政府到底是已經坦白地說出真相，還是有所隱瞞？

這一切對心音已經都不重要了。有了小糰，就好像多了一個護身符，為她帶來滿滿的安全感。聊著聊著，心音終於累了，突然不再說話，便抱著小糰沈沈睡去。

「這就是人類打呼嚕的聲音嗎⋯⋯」

時間可撫平傷口，愧疚郤難以磨滅。小糰對心音而言是一片膠布，抑或是心底裏的一根刺？